黑寿♞

有问题私信第一账号@小泽*

Lying in that sound,Tonight 今夜,眠于此声 (二)

Chapter 2

 

bgm: The Crisis ———Ennio Morricone


时间戳:1941年3月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在这里。

    火车冒着烟喧嚣着沿着灰色的乡村行驶。即使当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假装在轨道上飞驰的车轮并没有让他分心的时候,他还在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这个国家黑暗且混沌,所有东西他都避之不及。不再有他过去抛之脑后的美好事物,也不再有远隔大洋却依旧温暖的那个“家”。他尽最大的努力摆出冷漠的表情,就像他见过那么多其他的国家一样,来掩藏他心里的波动。窗外的景色仍在飞驰,阿尔弗雷德尽力不再去注意它,与此同时也克制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时不时紧紧地闭上眼睛只为不让它们面对那些自己不愿看见的熟悉的记忆里的画面。他几乎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幼稚,就像是被抓住做错了事然后被强迫面对自己造成的后果。他抱着手臂,想把脸贴在玻璃上休息一下抵抗睡意,但依旧把背挺得笔直。 

    约翰·怀南特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是一个安静的人,会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说出脑子里的话。但是他身上又有某种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他。他和几个月之前的约瑟夫·肯尼迪很不一样。啊,想来那个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了——春天已经要来了。阿尔弗雷德仍然能记起肯尼迪:他那充满恐惧与不屑的言语。他很欢迎怀南特暂时把自己暂时解救出来,三月的天气也及时地招待了他。雨。多么“英国”的方式。 

   怀南特低垂着头,好像也昏昏欲睡,或者他可能只是在沉思。阿尔弗雷德从来没能搞清楚他的状态,怀南特是个很难摸透的人。他们踏上旅程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一会儿了,但阿尔弗雷德还是觉得不知所措,他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还有什么反应能缓解车厢的氛围。怀南特抬起头,因为寂静突然被打破而看上去有些茫然。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阿尔弗雷德挪开了视线,看向窗外的风景,他不敢想象这片土地上已经有好几千英国人丧失了生命。它看上去从未被侵犯、从未被阴郁笼罩,和阿尔弗雷德自己的国家惊人的相似,这让他一瞬间失了神。不过,他也没有别处可看。这个地方—— 

    “……英国。”阿尔弗雷德在他能阻止自己之前就嘀咕出声。这个单词在他舌尖滚动的感觉是如此陌生,但他无法鼓起勇气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怀南特看着他,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里……很漂亮,对吗?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害怕地想要撒谎。但是怀南特立刻就会知道他在撒谎,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任何了解一点阿尔弗雷德与——英格兰之间历史的人都会知道他在撒谎。 

    阿尔弗雷僵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忽又停住,接着点了点头。他沉默着,再次点了点头。忽然,一股倾吐的欲望迅速袭上了他的喉头,于是他小声地开口:“那是很久以前……我现在几乎不记得了。” 

    在他还年幼的那些日子里,在他独立后的那些日子里——

    不过他不会经常回想这些事情,过去无须回首。他不想在回忆中徘徊,一旦他放任自己的记忆,那些画面就会清晰得让他喘不过气。

    阿尔弗雷德尴尬的方式太过可爱,让怀南特露出了他标准的奇怪笑容:“那么你现在有机会让自己重新熟悉英国了。”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肩膀微微地绷紧了,而且立刻明白怀南特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两人就陷入了让人不适的沉默。至少,阿尔弗雷德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尔弗雷德余光瞥到怀南特直起身子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在思考着要说的话。“阿尔弗雷德……” 他停顿了一下,又陷入了更久的思考。这就是怀南特心思细密的原因,但这也让他成为了一个折磨人的空谈者——他花费太长时间来搜寻词句,一旦找到就磕磕巴巴地说出来,然后让对话陷入让人痛苦的中断。“你必须理解,阿尔弗雷德,现在的情况有多么紧急。”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阿尔弗雷德不想在脑海里重现默罗几个月前的广播。那时还是深秋,而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那应该是英国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在主要城市被轰炸的同时 U型潜艇严重切断了英国的食物供给——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迟早会……

    阿尔弗雷德的思绪脱轨了,他轻声地说:“我知道。” 

    他没有去看怀南特,不想看见他的表情。他找不到自己呆在这里的理由。怀南特也没有理由在知道阿尔弗雷德身份之后就坚持让他一起去英国。总统同意让阿尔弗雷德去则更是毫无理由。强迫他去,天,他当时毫无选择,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没有理由再回到英国。他本应该和他的国民一起呆在家里。他应该去工作,为了让人民再次快乐繁荣而工作。如果他代表着他的国民及其意志,那么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坐在一辆飞速穿行在乡村间的火车上去面见英国国王的话会有怎样的感受?

    “他们说你的工作是总统下达过的最艰难的,”阿尔弗雷德将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转回到美国大使身上。自己不成为讨论的目标让他感觉轻松多了。

    怀南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这样不间断的沉默会充斥整个火车行程了,而再也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让阿尔弗雷德憎恨。但是随后,怀南特开口了:“没错。我必须……向一个每天都在遭受轰炸的国家及其人民解释,那个安全地待在三千英里之外的国家想要帮助他们,但并不会参战。”

    阿尔弗雷德迅速抬起头来看向他,张嘴想要说话。这些话在他喉间上下翻滚,最终被压了下去。他的大脑里正在进行一场与他所有可能说出的谎言、借口与那一切的赛跑。所有的一切。阿尔弗雷德想说的有多少,他开口与被倾听的勇气就流失多少。他重新考虑着脑海里的想法,最终闭了嘴,然后眯着眼睛看向别处。

    但是怀南特看上去也并没有期待阿尔弗雷德说话。“要对一个家园被炸弹毁灭的人讲清这件事很困难。” 

    一阵寒意划过阿尔弗雷德的脊柱,让他的胃揪成一团。他记得那些广播,记得弹片、落下的炸弹和尖叫声;记得那些密密麻麻的被毁坏建筑物的报告,还有让这城市被裹尸布般的黑暗笼罩的灯火管制。到处都是熊熊烈火。

    “但是,”怀南特说,然后阿尔弗雷德再次抬起了头,“这是值得的。这是值得的……如果英国能幸存下来。”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应该移开视线,但是他做不到。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起了鸡皮疙瘩,抗拒着因为他的话语而颤抖的冲动。所以他只能僵硬地看着怀南特,眼睛大睁,肩膀紧绷。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想知道英国现在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亚瑟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如果他还记得第一次世界大战,记得很久之前任何关于他的事的话……他明白他不会乐于见到自己,除非他带来更多的帮助。

    这让他再一次地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在想英国的事情。他为什么还要关心那个老家伙在做什么,看上是什么样子?这不关他的事。如果他的国民想要帮忙,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他还是不会参加这场战争的。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的,”阿尔弗雷德说道,他再次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故意唱反调的孩子,“也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在这儿。” 

    怀南特露出一个冷静到近乎悲伤的微笑:“因为你的身份,阿尔弗雷德……美国。我希望你超越自身的界限去看这个世界。你已经孤立太久了。”

    看看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啊,我不觉得孤立有那么坏。阿尔弗雷德不可抑制地这么想,尤其是他还身在英国。他还没有亲眼看到空袭带来的破坏,但是他了解这种困境。他了解德国跨过海峡入侵英国本土的可能性,了解防守的英国士兵物资的缺乏与吃紧,了解 U型潜艇不断地击沉商船绞断英国的物资供给。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对于人们来说,总会重复经历一些事,就像沙漏中的沙子流光后就被重置。”怀南特说道,仿佛猜中了阿尔弗雷德的心思。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他看着景色不断变换、退却、熔解。

    “你真的对这份工作没有担忧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阿尔弗雷德问道,仍然无法摆脱他想尽力逃避的那些想法。这个国家黑暗、残暴,但是他能感受到渺茫的希望,能感受到某种小小的火光,某种试图坚持下去的力量。他不知道这里没有坚持下去的可能。 

    怀南特笑了:“没有。”

 

 

 

——

 

 

    怀南特和阿尔弗雷德到达车站的时候,乔治六世已经和他的随行人员在那里等待了。在车站看见皇室成员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阿尔弗雷德犹豫了片刻,他已经记不起在国王面前的举止礼仪了。他在很久之前那么努力地为废除君主制而奋斗,但是看到他们时他还是会不自禁地产生敬畏情绪(但是如果被问起来,他一定会坚决否认)。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自己的脑袋陷入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梦境。现在他想醒过来了。他想呆在家里,而不是这个像是他自己家的翻版一样蹂躏着他的心的地方。阿尔弗雷德不想在这块他在几个世纪之前就抛在身后的土地上感受到任何的熟悉感。

    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跟着怀南特离开了火车的隔间,走下台阶来到了站台上。他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国王和向怀南特问好。阿尔弗雷德呆在后面,在人群之间徘徊。阿尔弗雷德明白国王很显然够级别知道他的身份,但他还是对面见国王感到不太自在。他几乎觉得有点恐惧,真的,但他真的从来没有和英国的皇室相处融洽过,也不会再有了。这样可能更好。而且国王的确没道理能意识到阿尔弗雷德是谁——对于这位国王来说,他可能也是人群中的又一张脸。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低着头缩在人群里。 

   “我很高兴能来这里迎接你。”国王对怀南特说。 

    阿尔弗雷德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着那一位——他的同类。不过英国并不在人群中,阿尔弗雷德也没有期待他会在这里。尽管自己不愿意承认,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垂下了肩膀。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他觉得空荡荡的:站在站台上,被并非他国民的人团团包围着。英国可能看上去很糟糕,阿尔弗雷德想到,觉得有些遗憾,甚至感到有些不必要的洋洋得意。那个人的国民被轰炸,物资紧缺,还在挨饿。英国毫无疑问应该和他的国民一样憔悴。那不是阿尔弗雷德想看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想见到英国。他只想回家,但是如果他的总统送他来这儿并且怀南特坚持的话,他真的对此无能为力。 

    国王和大使正一起说着话,但阿尔弗雷德心已经飞远了。阿尔弗雷德从火车站眺望着延伸出去的辽阔土地,直至看不见为止,觉得胆汁已经涌上了喉咙。他试着忽略它。他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在他周围嗡嗡作响的、活生生的人——而他们并非他的国民。 

    怀南特希望他打破孤立。但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孤独。

 

 

——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怀南特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眼里是无声的疑问。他们此刻在前往伦敦落脚处的路上。这里的景色熟悉得让人心痛,所以阿尔弗雷德很高兴可以看着面前一张的美国人的面庞,这让他可以分心不再去想那些东西。

    怀南特摇摇头:“乔治国王他…… ”

   “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眉头皱起。 

美国大使摸了摸下巴,看上去很紧张,尽他所能地搜寻词汇。“一般来说,”他舔了下嘴唇,“通常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得到面见国王的许可——而且只会是你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来见你。对于他来说,仅仅为了一个大使来到火车站是不合礼仪的。这的确说明了一些事情。“ 

   “……他们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是你的帮助。没错。”怀南特微微点头同意,“不列颠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就在于我们是否会给更多的援助……或者加入战争。”

    一阵彻骨的寒意再次袭上阿尔弗雷德的脊椎,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张口:“我是中立的。” 

    “当然,阿尔弗雷德,我知道。”怀南特停顿了一下,然后叹息一声,“我知道。”

    “他们真的这么迫切地需要我们?”

    “是的。”怀南特毫不犹豫地说。这个词语里包含着如此多的内容,阿尔弗雷德不得不再一次别开眼睛。

    阿尔弗雷德诅咒自己在一个普通人面前如此无力。但是他能感觉到怀南特对于中立并不赞成,能感觉到他试图将他拉出自卫和孤立的边界,强迫他走进世界,他而拖着阿尔弗雷德来到这个他不想再踏足的地方就是这个目的。回到英国是苦乐参半的——自从他和另一个美国大使约翰.亚当斯离开之后阿尔弗雷德就没来过这儿了。而在此之前,他有几十年都为英国所有,那时他时常扯着亚瑟——或者说是——英国的燕尾服衣角和他一起在伦敦的街道间行走。那样的感觉是多么与众不同啊。作为一个小男孩,他因为长期的乘船旅行而惊惧不安,伦敦形形色色的街景让他应接不暇。他是一个年轻的国家,面对过英国国民的讥笑和挫败,意识到他们没有认真看待这个年轻的新贵和他的大使。现在,他已经对英国感到厌倦了。他能察觉到这股疲惫,已经有了一种放弃之后反而平静起来的感觉。他的国民中有众多人这么形容不列颠:一个将要溺死在水中的小小岛国,而他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口出此言。德军是一支训练充分的战斗军队,而英国要如何——尽管它有过辉煌的军事荣耀——在没有物资和帮助的情况下反抗? 

   “我是中立的。”阿尔弗雷德又说了一遍,怀南特回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怀南特说,“你不需要来跟我强调。”

   “但是如果不这样你就会重新尝试着说服我,“阿尔弗雷德说,“通过带我来这里。你是在希望如果亲眼看到这些,我就能改变公众观点。但这方法不会管用的——不是我塑造我的国民,而是我的国民塑造我。”

    怀南特凝视他良久,仿佛直视着他的灵魂深处。阿尔弗雷德局促地想蜷缩起来,但他忍住了。他早已习惯了人们这样看他,也习惯了被审视。怀南特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真正的作为国民与自己祖国的见面的眼神看着他。很多人都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但是怀南特非常严肃深沉。自始至终,怀南特都没有说话,或是他在试图寻找能表达心中所想的词句。

    接着,慢慢地,大使歪过头去,看向别处。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或是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

 

 

 

——

 

 

    阿尔弗雷德看着记者们挤向怀南特,提出问题。怀南特看上去很不舒服,不过他表面尽力装出自在的模样。媒体记者守在这里有几分钟了,阿尔弗雷德却感觉像是过了几个小时。他只想回去然后休息。他想回家。 

   “我很高兴来到这里。”怀南特的笑容里有一半都是尴尬,“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英国更想让我去的地方了。” 

    阿尔弗雷德站在一旁,听着怀南特的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怀南特有那么一点没法儿保持自己的良好状态了,他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满是同情,他做梦都想来到这里。确实,炸弹还没有像往日那样到来。事实上,距它们上一次落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根据怀南特所说,这里的人们看上去比去年更健康。也许还更快乐。阿尔弗雷德觉得这很难以置信,也不想去想象——但是做这件事是如此简单。他听过广播,知道这里的人在这几个月是如何不断反抗的。 

    坦白地讲,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英国更让他不想去的地方了。它总是下雨,灰暗而且不幸。而且他知道自己见到英国本人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他不想见到那个人。再也没有让他这么不想再见到的人了。他还可以在脑海中清晰地看见英国的一切,能回忆起他所有的表情,或者说至少是他曾对他露出过的表情。那样的面庞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的笑容,他的爱意,他的……

    他真的不想考虑这个了。

    他也许很快就会不得不见到英国。他能感觉到波涛汹涌的某种东西——或许是憎恨?——在他的内心膨胀,然后他强行抑制住了这个想法。他的国民憎恨英国人。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中有很多人想要帮助英国人——在他们远离战争的前提条件下。“除了参战以外的一切帮助。”如果他思考这件事太久,这些冲突的情感与想法就排山倒海般向他压迫而来,让他迷失方向。到底是该帮助还是憎恨。 

    但当他抬起眼睛,视线越过那群记者看向远处的英国行政人员和政府官员时,阿尔弗雷德看见了他—— 

    英国。

    阿尔弗雷德本该猜到他会在这儿的,本该意识到会很快再次遇见自己曾经的守护者。他没有在看阿尔弗雷德,但是他毫无疑问知道阿尔弗雷德就在这里。那个人高高地站在那里,脊背挺直,穿着军服,视线望着别处。透过他高耸的肩膀阿尔弗雷德猜测他双手背在身后攥成拳头。但是他看上去很糟糕。他的脸上是和平日一样的坚定神情,但现在看上去更加严厉,他脸庞线条的棱角比阿尔弗雷德记忆中的更加分明了——他看上去一直都是那样沧桑吗?他的眼睛看上去几乎是完全死寂的,颧骨突出——他在挨饿。他整个人几乎都苍白、单薄、病态。但是看见他并没有让阿尔弗雷德的心动摇到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决定站在哪一边之前的那次见面那种程度。不知为何,在那时与他的久别重逢倒是比现在更让阿尔弗雷德感到震惊。不过这次见到他的时间间隔虽然变短了,但阿尔弗雷德仍然感受到了那种动摇。英国看上去不同了——更瘦了,也更疲倦。就在阿尔弗雷德觉得这个态度傲慢的老混蛋没法再经历更多的战争时,他证明了阿尔弗雷德是错的。 

    阿尔弗雷德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的凝视太过明目张胆,但是英国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对回看阿尔弗雷德没有兴趣。这感觉就像阿尔弗雷德一头撞进了死胡同,让他觉得头重脚轻。现该做什么,该做什么?

    要是仔细看看他会怎样?

    要是他们的目光相遇——这么多年里的第一次——会怎样? 

    为什么他还是会在意?

    我没有,他这么提醒自己。他移开了视线,把注意力放回到怀南特身上,怀南特正继续回答着记者的问题。他们在微笑,阿尔弗雷德在他们的脸上看见了闪烁的微小希望。这些人拥有希望——希望这位大使的到来能以某种方式使事情好转。阿尔弗雷德意识到尽管怀南特一直装模作样地说着不确定的话,他还是会成为第二天报纸上的头条。这些人睁大眼睛紧紧抓住世界,仍在坚持。

    阿尔弗雷德又瞥了一眼英国站的地方:他正在调整自己军服夹克的袖口,他的左手转动得很慢,手腕动作僵硬。可以想像,他那里有伤。阿尔弗雷德想知道他现在身上有多少伤疤—— 

    他记得自己在少年时代偶尔会看见亚瑟脱去衬衫和那些华丽装饰,看见那些穿过他身体的参差不齐的扭曲着的丑陋伤疤——亚瑟拒绝告诉他这些伤疤的故事。他会满不在乎地扯过衣服盖住伤疤,不让他看到这些。但阿尔弗雷德仍记得它们。

    英国现在身上增添了多少新的伤疤?

     阿尔弗雷德静静地看着一个男人站在英国身后,拍了拍英国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英国的眼神闪烁起来,抬头看向了天空。他离得太远,所以阿尔弗雷德几乎看不到他了,更没法穿过记者的嘈杂声和怀南特沉重的声音去听清英国说了什么,但是他能看见那双眼睛。阿尔弗雷德记得那种绿色,记得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他从未理解过的,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渐渐明白的那个世界。

    但是那双眼睛现在变得更加黯淡,现在不知为何,明显地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然后,那种眼神转而时常萦绕在阿尔弗雷德的心头了。

 

 

——

 

 

 

   “这里就是我们要呆的地方了。”怀南特在汽车停下后说。太阳要落山了,但是即使是在黑暗中,阿尔弗雷德还是认出了这里:格罗夫纳广场。回忆如潮涌般浮现在他的心头,阿尔弗雷德迅速地将这些压回去。 

    阿尔弗雷德下了车,毫不费力地提起他们的行李。怀南特对此肯定感到吃惊,但他也没有表现出来。阿尔弗雷德跟着他走向公寓楼,那是一栋新建筑。当阿尔弗雷转过肩膀环视着广场时,他认出了多年前约翰·亚当斯当大使时和他的妻子曾经住过的房子。但其他的看上去就很陌生了,多出了最近建的新乔治亚式的公寓和办公楼,尽管炸弹可能已经破坏了他本要见到的广场的全貌。广场中央有一个由冲撞形成的巨大弹坑,里面满是灰尘,被军车包围起来。本该是草坪和一个网球场的地方被木质的棚屋占领了。 

   “这边。”怀南特呼唤了一声,阿尔弗雷德这才猛地收回了注意力,一次两个台阶地快步追上大使,将他的回忆抛在身后。 

   “你住得离大使馆很近,这挺不错。”阿尔弗雷德赶上他后说道。他走在大使旁边,扛着行李尽量跟上他的步伐。

    回到这个地方感觉很奇怪。世界在不断改变,而他的感觉一点也没变——也许他有点老了。但是从那些宏观历史的角度看,他仍然年轻。他有那么多想说的,那么多想要别人知道的,那么多想从自身中弄明白的,但是他能说出来的只是只言片语。

    看看现在的这个地方,就像看着不锈钢勺子背面的反射一样。如果那些片段能有一瞬间完全变为现实—— 

    怀南特帮阿尔弗雷德打开了公寓门,然后告诉他东西放在哪儿。他们走到怀南特的房间,阿尔弗雷德放下了手里剩余的行李,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很高兴让这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变化挺大的。”他再次看向窗外满是灰尘和坑洼的广场中心,“我是说,这个地方。” 

    怀南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咕哝声,已经啪嗒打开行李的锁扣开始在其中寻找必要的文件和起皱的衣物——这些从登陆港口时就一直塞在箱子里。 

    阿尔弗雷德知道他的大使是一位羞涩而不善言谈的人,所以他把这声咕哝当做继续说下去的邀请:“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和约翰.亚当斯一起。” 

    怀南特顿住了,抬头看着他。

    阿尔弗雷德觉得有点不自在,摸着后颈别开了眼。和普通人谈论自己的回忆是很奇怪的事。如果他和别的国家谈起,他们会理解,而且比他理解得更深刻,因为他们都比他要年长。而和上司谈,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接受过这方面专门的训练。但是其他人,他们总是带着这样的惊奇盯着他看。

    他清了清嗓子:“那时候每个人都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因为那是在 1785年……那也是可以预料到的。我本不想来,但是不知怎么地,我被说服了……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转身走向窗户,俯身靠在玻璃上,凝视着逐渐转暗的天空。地平线上没有一点光亮,黑暗已经来袭,这是一场可能到来的空袭的前奏。距离德国空军上一次袭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但伦敦并不其他他们下一次的到访。

    阿尔弗雷德安静了很久,闭上了眼睛,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线。

   “我……”他开口,扭头看了一眼怀南特。他从阿尔弗雷德说话开始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阿尔弗雷德又赶紧在脸红之前把头扭了回去,“这里以前真的很漂亮,不像现在。那时到处都是花园和石子小路,照着乔治国王定下的规章制度。这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他说,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只要你不是从美国来的。”

    阿尔弗雷德抱住胳膊,把头靠在窗户玻璃上。轻轻地哼了一声。

  “亚当斯的邻居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完全就是蔑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期待我能作为一个国家活下来,而且我存在的每一天那些贵族都忽视我的存在。” 

    他垂下眼睛。

 “他恨我。英国。” 

    他期待怀南特能为英国做些辩护,但是大使什么都没有说。阿尔弗雷德还是不自在,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寂静——理由、借口,或是那些他不想记起的回忆。 

   “还有我恨过——恨他。”他吸气,然后呼气,感受着空气穿过肺部中,感觉自己就像根本忘记了如何呼吸。“阿比盖尔——亚当斯的妻子——她说英国人很有礼貌,但那是冷漠伪装出来的……它掩盖了满怀恶意的心。” 

    他离开窗边,不想再看广场上的惨状。怀南特面对着他,脊背挺直,看起来像是在沉思。阿尔弗雷德能看到他脑中的组成,能看出怀南特在努力寻找合适词汇。

    阿尔弗雷德冲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然后耸了耸肩:“现在寻求我的帮助肯定就像要杀了他们一样,你明白吧?英国肯定为这事烦死了。” 

  “英国太需要我们了,为了这些曾经对我们居高临下的人。” 

    阿尔弗雷德哼了一声:“呵。”他走上前去,帮助怀南特捡起他的东西,然后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们现在倒是卑躬屈膝了。” 

    怀南特没有跟着他,等到阿尔弗雷德转过来面向他的时候才表情温和地开口说话。大使凝视着他的目光中有某种像是蔑视的东西,某种近似于失望的东西:“你对此很骄傲吗?” 

    阿尔弗雷德僵住了,眼睛瞪得快要飞出来了。

    怀南特看着他。

    最终,这位年轻的国家不得不挪开视线, 把自己的东西扔在怀南特的卧室就逃走了。

    对,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他想这么说,想要尖叫,我呆在这里越久,越多地看到英国和他的国民和他的土地,我就越觉得恶心。我不想了解他,我不想帮助他—— 

    我不想—— 

    英国要消失了。

    阿尔弗雷德冲回自己的房间,摔上房门,剩下的一整个夜晚他静静坐在伦敦的黑暗中。

 

NOTE:

*约翰·怀南特是约瑟夫.肯尼迪退休之后的美国大使 。他是二战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虽然大部分美国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或者从未听说过他。怀南特接手了非常、非常困难的工作。在他做好成为大使准备的这六个月里,德国空军已经在对伦敦和其他城市的袭击中夺去了几万英国人的生命。除此之外,就像阿尔弗雷德在本章中提到的那样,英国的军队缺乏优秀武器、弹药和物资,而且一直处于防守状态;德国的 U型潜艇不断击沉大西洋里的商船,这让很多英国人饥寒交迫着面对英国有记录的历史中最冷的一个冬天;这些都是事实,当然也包括德国跨过英吉利海峡进攻英国本土的可能性日益大增。 

 

*在这段时期,大部分英国政府官员以及英国人民相信英国在反抗这样的敌人的情况下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得到美利坚合众国的帮助。美国人那时一直在给予援助,但是援助的程度顶多只能用凄惨来形容,尽管罗斯福保证美国会给予“除参战以外的所有援助”。许多华盛顿人的笔下英国已经灭亡了,作为一个小岛国是不可能反抗具有如此力量的德国的,不管它此前有多么光荣的战斗成绩。面对所有这些质疑,丘吉尔其间相信假如说服不情不愿的美国加入战争不列颠就可以生存下来。 

 

*而且尽管被觉得这是“我的天哪这太糟了”,怀南特还是接下了作为美国大使的这份工作。他面对媒体记者说的话是他实际上真的说过的话,怀南特作为肯尼迪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失败大使的继任者,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和人群中。总统安排怀南特担任此职位的理由值得怀疑,很可能是为了避免一个潜在的敌人,但是怀南特深信美国需要打破自己的孤立主义的外壳,所以他很开心地接下了这份工作。 

 

*没错,美国在一战后的这段时间里回到了孤立状态,因为很多美国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他们相信他们参加一战的唯一原因就是英国人的诡计。因此华盛顿中的大部分官员在这段时期都持一种反英国人的态度。 

 

*乔治六世确实在车站会见了怀南特,就像怀南特在本章解释的一样,这极度违反了礼仪。这证明了英国有多么想要美国的帮助,所以国王才会抛弃礼仪去接见一个小小的大使。 

 

*伦敦的美国大使馆,格罗夫纳广场,也是亚当斯和他的妻子住的地方,这是美国解放战争之后第一次向英国派出外交官。亚当斯夫妇从1785年呆到了 1788年,而他们在这段时期里并不愉快。他们被这个国家以怨恨和事事驳回的态度对待,毕竟他们刚刚失去自己的美洲殖民地。阿尔弗雷德对约翰和阿比盖尔呆在这里的解释以及阿比盖尔对英国人的态度,都是真的。

 

 

译者注: 格罗夫纳广场(Grosvenor Square) 也是很有意思了,位于伦敦富丽堂皇的梅费尔区,美国驻英大使馆自独立战争后就一直设立在那里。美国参战后也是美国军官的常驻地点,甚至立有罗斯福和艾森豪威尔的雕像,我们把它称之为“American Corner”并不过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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